冥王星之旅

Say yes to Heaven

退行生命树

全文完,字数1.6w+,感谢您的阅读





0


辛德利亚王国在其国民强大的凝聚力之下快速从废墟中重建起来,为了长久地纪念这一震撼人心的壮举,由政务长官贾法尔提出议案,在位国王多拉公颁布行政令,将辛德利亚王宫正门与居民区相接的广场更名为国民广场,并由挂名的国家荣誉魔导士雅姆莱哈亲手设计丰碑状的魔法道具,使其树立在广场正中央。自王国建成仪式结束的一刻起,魔法道具内部储藏的魔力便开始缓慢流动,在光滑的表面留下具有繁复花纹的金色刻痕,当人们仰头就能看见一个完整的象征着辛德利亚的五边双鸟徽时,就意味着旧年已逝,新年伊始。



辛巴德想起他回到这里时,第六枚徽的左半边鸟翼刚描了最外层的边,肉眼可见的只是一个很狭窄的梯形。但是现在,它已经呈现出飞鸟的轮廓了。他回到世间数月有余,引发了一场轰动。关于当年回归rukh那件事,知情者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缄口不言,是以迷茫的人们至今仍旧不明白是什么令他们做出了自我毁灭的决定,只是对舍生忘死地将他们拖出那场灭世浩劫的领袖们感佩于心。而通过口口相传,辛巴德和圣宫同归于尽的故事被渲染得十分悲壮,作为原生的辛德利亚国民最初每每提起都要以眼泪收场。不可否认的是,国民积极性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辛巴德就以这样的方式,阴差阳错地成为辛德利亚重建过程中不在场的核心人物。



在无尽时空中挣扎过等待过的辛巴德,仍然还是等到了人们的欢呼和赞颂。



如同阿里巴巴的奇迹生还,由于长时间脱离社会,辛巴德也通过一系列的复健来帮助他更好地适应现在的生活,但因为他的身体原本就是重塑而来,状态并不糟糕,所以经过医师们的研讨,决定将复健计划重点放在心理辅导方面。简而言之,就是需要有人像尤纳恩那样常常来和他说话,告诉他五年以来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熟悉一些生活技能,鉴于曾经辛巴德王身边负责传达讯息汇报工作的一贯都是现在的政务官贾法尔,于情于理,他都是最佳的人选。他们就这个方案询问贾法尔的意见时,也得到了对方的欣然应允,于是针对辛巴德的治疗计划就这样顺利地敲定并执行下来。


至此,倘若有人将一切书写成册,那么仿佛世间的所有传奇,辛巴德一生的故事也该有一个曾被使用过无数遍,未来也不会消亡的标准式结尾,不论是“钟声响起”还是“甜蜜美好没有扭曲”,都意味着一种圆满的静止,人们应当将书合上,回到他们流动的生活。


这时,暗黑大陆已名不副实地展现出智慧生物活动独有的蓬勃生机,阿里巴巴和他的朋友们仍在冒险途中开辟新的道路,地形改换的废墟间建立起国家,步入交流的正轨,彼此弱小得半斤八两,也就有了团结一致的理由,和平与多元难得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顺着时间的大河向前滚去。


辛巴德留下了“辛巴德”这颗启明星一般的划时代象征符号,其本人与整个世界的联结已经彻底断裂,余生的首要课题,就是从各种纬度重塑一个自我。


辛巴德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难事,这倒不是由于他对自己多么的有信心。他曾经闲极无聊,去雅姆莱哈的面向民众公开课堂上旁听过一场“象鼻树裸根移植的魔力辅助”,雅姆莱哈扶着她用来装学究的眼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讲:“象鼻树的生根能力是十分强大的,不必使用过多的灌溉液,魔法道具主要的用途也并不在此,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根系周围其赖以生存的土壤,如果将根系比做心脏,那么那一圈土壤就是我们的骨骼,施加的魔力相当于一副更为坚硬的铠甲。”说完,她就在讲室硕大的黑板上挥舞了土壤两个大字,颇有她平日里刻意掩盖的豪放风格,在辛巴德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相信,如果没有遇见他,雅姆莱哈一定会在马格诺修泰德成为一名光荣的魔法课教师。


当时的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和象鼻树同病相怜的一天。对于辛巴德来说,土壤之于象鼻树的意义,想必就是今天的辛德利亚对他的意义。


因为这个重建起来的辛德利亚,几乎和从前相比没有变化。


辛巴德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他离开之前最后的日子都是在帕鲁提比亚的商会度过的,那时他拥有一座更为宏伟的商业大厦,更豪华的住所,一切都更加方便快捷而舒适,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了在更新换代中被他淘汰的物质,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连王宫的古代雷姆式石柱有几条刻痕都能够一一细数。


而现在他就在这些被人刻意精心保存复原的石柱间穿行,不疾不徐,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孑然一身地背离了自己的来路,向他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余生走去,他并不犹豫,因为他从不犹豫,他并不伤心,但他发现自己正在流泪,他没有去擦,只是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那不是他的眼泪。


然后他笑了,因为他感觉到疼痛。







1


露露姆曾经对贾法尔的学习能力做出了很高的评价,认为他非常具有天赋,我见过他学习露露姆传授的知识,学习他国的风俗,学习法律,学习高效处理繁杂的政务,但我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需要学习的是我。


                                 ——辛巴德日记





辛巴德在治疗室住了半个月,才从前来探望他的多拉公处得知贾法尔的记忆缺失,而此前的每一次谈话接触,贾法尔的表现都自然得不似作伪,他离开时才叮嘱过辛巴德,如果有事一定要及时告诉王宫里的医师,他们好根据他的状况做出随机调整。


辛巴德很难得地迟疑了,担心自己出现了幻听或是理解偏差:“你说的贾法尔,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个贾法尔,我刚刚才见过的那个?”


多拉公挑起一边眉毛,把险些脱口而出的“那不然呢”又咽了回去,他恢复人形已经很长时间,但仍会习惯性感到自己还拥有一张他人难以观测因此可以随心所欲的龙脸,及时进行了一番微妙的表情管理之后,他颇为严肃地重新开口:“啊,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复健卓有成效,辛巴德敏锐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意识到自己掌握的信息可能过于滞后了。


“你……回来之后?”多拉公不确定地回忆着,“他来找我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然后又取走了很多资料,还从史官那里借了几卷书,我问他怎么了,他看起来也没有对我隐瞒的打算,他说一觉醒来,发现忘记了他十岁之后一直到三十岁的事情,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有他那个破小孩杀手时期的记忆和最近这五年多的记忆,”多拉公看着辛巴德的眼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谨慎却又直白地说,“但是辛,你为什么会没有发现呢,我怀疑他现在都不怎么分得清自己到底是十岁还是三十五岁。”


为什么会没有发现呢?辛巴德飞快地进行了一次自我反省,他认为一种可能性是他确实离开太久,对于人类的观察力已经倒退回到婴儿时期,一种可能性是提到贾法尔,他第一时间回想起来的印象和他现在见到的贾法尔没有差别。他又仔细回想了和他相处半月的贾法尔,那种兢兢业业的神情,恰到好处流露的关心,略微焦虑时会拧起的眉心,非常完美,没有破绽。


他一边反省,一边分神出来询问多拉公:“那他看过医师了吗?是什么原因?有没有恢复的办法?为什么他还要继续负责我的复健治疗?”



“看过了,临时从学院那边找了专业的医学魔导士,但是一切正常,只能暂时当做普通的失忆症来处理,以情绪波动过大为诱因造成的短期记忆缺失。”多拉公面有忧色,指尖不安地挠过下颌,觉得触感不对劲,将手指举到眼前看了看修剪平整的指甲,叹了口气,“原本是提交了方案让其他人来代替贾法尔的,但被他否决了,他说不会耽误你的治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短时间内确实看不出异样,他请求我半个月之后再告诉你,然后你来决定要不要换人,我答应了。”


辛巴德干巴巴地说好。


这么多年的心血说忘记就忘记了,他其实应该很难过吧,辛巴德默默地想。


他怎么不告诉我呢?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答案像是终于跑完了他漫长反射弧的全程,一头撞进去,震得他脑中一瞬空白,他对着准备起身离开的多拉公莫名有些艰难地问:“……等等,贾法尔还记得关于我的哪些事情?”



多拉公在短短的一场探视中亲眼目睹第三次他从青年时期就誓死追随的伟大的辛巴德王生平罕见的迟钝,他倒吸一口凉气,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仿佛凭空出现一团缠成乱麻的黑线。


“我猜……”他斟酌着字句,颇有些谨慎的意味,“他对你的印象有可能就到华利弗迷宫为止了吧。不过,聊胜于无吧,哈哈。”生来严肃诚实的多拉公国王显然想活跃一下这令人不安的气氛,拜他所赐,气氛顿时更凝重了,他犹疑了一会,还是说道:“虽然贾法尔没有说过,但看得出来他也是很希望你能回来的,我不知道会不会和他的失忆有关系,但这个时间点其实很巧,如果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问题,那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你们平时多交流交流,说不定会对他恢复记忆有帮助。”


辛巴德平静地凝视他:“我们已经交流半个月了,要是有什么能触发的早就触发了,他天天看着我都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说明方式肯定不对吧,虽然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多拉公,你找话题还是这么的不熟练呢。”


被戳穿的多拉公如芒在背,再也没有话可以讲,梗着脖子出去了。





辛巴德的神情隐藏在背光的治疗室里显得不甚分明,如果此时有人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会发现辛巴德王看起来有点迷茫。他不太高兴,因为他这个人虽然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与探索欲,但这也意味着他对已知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有什么东西在他掌心中失控的感受了。


他又回想起自己赤身裸体,在王宫内廷的喷泉边醒来的情景。他尚且毫无头绪时,在一片渐次平息的尖叫声中闻讯赶来的多拉公在最初的惊诧恍惚过后似乎很是气急败坏,但碍于公众影响没有冲上来给他两拳作为见面礼。他被拖进房间穿戴好又拖出来扔在多拉公面前,还没有站定,就被时任辛德利亚国王红着眼圈凶猛地拥抱住了,然后非常不念旧情地在他背上留下了极度有力的掌击,辛巴德还没有来得及习惯重新将灵魂安放在躯体中,就先体会了一把魂飞魄散的冲动,而他也迅速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被牢牢包裹,再也没有飞出去的可能,也就是说,他真的活过来了。


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天贾法尔并不在白羊塔处理文件,他在和市街区的各位行政长官举行例行会议,当晚又有宴会,回到居所时几近凌晨是常事。


很不幸,由于暂时无法很好地协调身体,辛巴德无暇他顾,和多拉公进行短暂会面之后他就一直在和自己进行搏斗,后来因为过于疲惫,他昏睡了过去。


辛巴德见到贾法尔是在第二天下午,贾法尔就坐在他床边安静地等待,也没有把官服换下来,他的脸被午后的日光镀上一层柔和的边,右手自上而下地轻轻覆盖住他搁置在袖袍外的左手腕,贾法尔正在出神,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对方的醒转,辛巴德动了动食指,他才看过来。


贾法尔笑着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在已知贾法尔失忆的前提之下,辛巴德终于从回忆里觉察出了异样的气息,他其实不该这么平静。事实上贾法尔没有给当时尚且陷于自我挣扎中的辛巴德注意到的机会,他很快就向辛巴德转述了医师制定的复健计划,详细解释过每日的安排,虽然那其实是一些一目了然的内容,机械重复得枯燥乏味,但贾法尔的语速莫名放得很慢,又很轻,硬生生将时间拖至一个小型会议的长度,辛巴德听得昏昏欲睡,然后确实失去了意识。


第三天,他的复健开始了,他被搬进了治疗室。


最初贾法尔是和负责观察记录的医师一同前来的,寒暄落座后医师往往就隐藏在房间的阴影里,仿佛整个治疗室只有贾法尔和他。贾法尔会先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得到正常的答复之后他会简短地介绍这一天将要讲述的事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贾法尔负责说话,他充当尽职尽责的听众,此外还有作为背景音的医师书写时的沙沙声。


后来对贾法尔对记录流程也相当熟稔了,医师就不再和他一起来,整个过程真的只剩他和贾法尔两个人,贾法尔可以一边说话,一边认真地观察他的反应,再及时记录下来。但其实这是他从前就能做到的事情,而过去出于对上位者的尊敬,贾法尔并不常常直视他的眼睛。


辛巴德对过去的半月析缕分条,想起有一天贾法尔对他说起中央市的商品交易,很自然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自己可以顺路捎过来。辛巴德苦笑着回答:“按照那张忌口清单上的东西买一定不会出错的,贾法尔,你居然也学会开这种玩笑,我可是很伤心的。”


贾法尔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不再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转而继续介绍中央市的布局。


他就这样见缝插针地在半个月里摸清辛巴德的生活习性与喜好,一点一点琢磨出“贾法尔”和眼前这个人的相处之道,随着辛巴德的自我磨合进展,贾法尔也学会如何生动地扮演从前的自己,直到这一刻迷雾消散,真相水落石出。


“他请求我半个月之后再告诉你,然后你来决定要不要换人,我答应了。”多拉公说这句话时似乎绷直了后背,辛巴德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对待这件事,但多拉公很紧张,甚至没有等他给出一个答复就离开了治疗室,辛巴德长出一口气,知道他必须得去见贾法尔才行。


他有一种直觉,他会从贾法尔那里得到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2

……非魔导士人群需在专业医学魔导士指导下使用本装置完整复写记忆,如若操作不当,严重者可导致后果如下:1. 颅脑损伤;2. 躯体闭环破裂;3. 包括但不限于心力衰竭等多重并发症……


                 ——《记忆复写装置使用说明》



依照原则而言,在整个治疗过程结束之前,辛巴德是不应当离开王宫外出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人对他的人身自由进行限制,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未经他本人同意就强行加诸于他。似乎没有什么因为他的出现而改变,一切井然有序如太阳东升西落。自辛巴德回到辛德利亚的那一天算起,直到他经由多拉公的明示察觉到贾法尔的异状的一刻,他像是罹患失明症多年终于痊愈的人,脱离纱布的庇护,睁开双眼,得到他人的热烈祝贺,然后人群散去,他得以启用这久违以至于陌生的感官去一一印证黑暗之中他所触碰过并形成想象中的朦胧图景,他忽然看清了他自己,既不背负他人的期待,也无不可推卸的重任。


多拉公不曾对他明说,却温和而尊重地向他传达了一条讯息:我们不再依赖你了。


这与他离开前的愿望不谋而合,辛巴德欣然接受。



其实辛巴德的身体恢复状况较预期迅速,也已经基本适应了日常生活,形成了稳定的作息,第二周起他可以在王宫里沿着紫狮塔到黑秤塔的路线散步,三天之后他确定整座王宫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从前的布局,一些装潢上的细节有可能还根据某些故人的印象刻意做旧过,绿射塔入口门廊边摆放的长颈花瓶干脆就是修复过后的原品,怀旧得令人发指,以此吸引了一批观光客在开放日涌入王宫进行观赏。


他在文官的指引下来到白羊塔的首席办公室找到贾法尔的时候后者正将一卷羊皮纸递给下属,看向他的目光波澜不惊,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贾法尔屏退了众人。


辛巴德以为他要说的应该是“你都知道了”,然而贾法尔第一句话语气听来很欣慰:“你看起来好多了嘛。”


辛巴德准备好的说辞忽然哽在喉头。


“是啊,我好多了。”


你呢?


他没有问出口。



“那决定好了吗?”贾法尔的口吻听上去就像是在询问他决定早餐吃什么那样平常而随和,“从前的八人将之中,斯帕尔多斯听说已经向他父亲申请准备赶来见你了,席纳霍霍殿下近年身体不太好,马斯鲁尔可能会和迦尔鲁卡一起出发,不过具体行程我还没有得到消息,皮斯缇被国内的事情缠住了,我猜她一时半会是脱不开身的,至于雅姆莱哈,好像还在实验室闭关,消息都是助理魔导士在回。”


“我认为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斯帕尔多斯和多拉公陛下是最理想的人选,你觉得呢,辛?”


辛巴德仿佛听了一耳朵报菜名:“我觉得我真的还需要复健吗,我好像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


“……我知道了,我之后会把观察记录交给医师,明天应该能够对你的状态进行一个完整的评估。”贾法尔转身从桌案间翻出观察记录,在纸张底部添上寥寥数笔,又将它放回原处。



王宫的大钟距离白羊塔很近,在过去辛巴德作为国王的时代,无数次早会上他被惊醒时,都会对上贾法尔愠怒的双眼,以至于此时,他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中仿佛出现了幻觉,他觉得贾法尔的目光和脸上的微笑一样没有温度,带着审视的冰冷。


辛巴德眨眨眼,发现贾法尔正在用探询的神情观察自己,看他好像终于回过神了,才很好脾气地说:“其实……”


“贾法尔,我问你,我是谁?”辛巴德忽然打断了他。


“你是辛巴德啊。”贾法尔皱了皱眉,“我又不是什么都忘了。”


“辛巴德是谁?”辛巴德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假如有人能够旁听这场对话,会感到这里正在排演一场荒诞剧目,主题或许有关于人的自我怀疑与对存在的质问,充满哲学性的探讨与尝试,“我”的名字将永远只是一个符号,“我”的意义已于世间消亡,“我”从未存在过,“我”却无处不在。


不过好在贾法尔清楚他在问什么,默然地凝视他半晌,轻轻开口:“你知道我现在没办法给你一个好的回答。”


“辛巴德,我失忆了。”贾法尔平静地说。


辛巴德莫名地惆怅起来,他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回来,怎么他一回来就把贾法尔气得失忆了呢,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因为生气而失忆吗?


他觉得根据多拉公见到他的时候那种接近癫狂的状态和恨不得把他锤进地心的力道来看,贾法尔因为他的忽然出现而急火攻心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之前做的事大约很少有人能心平气和地揭过去,辛德利亚仍旧毫无保留地接纳他,与昔日的八人将对他展现愤怒并不冲突,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是有爱有恨的人罢了。



他其实感受得到多拉公与他相处时的不自在,相较之下反倒是失去二十年间记忆的贾法尔显得坦然许多,这就是为什么他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贾法尔的失忆。


直到此时他好像才如梦方醒,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贾法尔才是最应该感到愤怒的那个人。


但是贾法尔只是温和地看着他。


贾法尔翻阅了很多过去的记载,也许知道自己应该更激动一些,也许明白其中内情复杂曲折到三言两语无法概括,然而他不记得了,他所能接受的一切都以故事的形式展现在他面前,故事只是故事,不是他的人生,他无法感同身受。


他甚至无法把华利弗迷宫里那个把他从死亡之地生拉硬拽出来的十四岁少年和眼前的这个男人重合起来。


“你还好吧?”


辛巴德长久地沉默了,贾法尔只好再一次主动打破这仿若无声的对峙。


“抱歉,我没事,你……贾法尔,你刚才想说什么?”


“其实,”贾法尔顺着方才被截下的话头说下去,“有个东西在你回来的时候就应该交给你了,但我整理它们费了一些时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可能你会恢复得更快也说不定,毕竟依靠讲述的内容当然没有看来得直观。”


他才注意到贾法尔手中攥着和方才交给下属文官的羊皮纸卷十分类似的物品,但不难看出,“纸卷”表面浮着一层微光,缓缓流动着蔓延至贾法尔苍白的指节。明显到只差把魔法道具四个大字打上彰显其真实用途。


辛巴德没有伸手去接,他看着贾法尔,等一个更详细的说明。


“这是复写记忆储存器,它现在的外形是我设置的,你也可以对它进行更改,不过选择很有限,目前只有三种物体外形。”


“那里面是什么,谁的记忆?”


“我的,”贾法尔笑了笑,“你可能会怀疑它和我的失忆症有没有关系吧,不过可能性非常小,一来这里保存的都是我本身仍然还拥有的记忆,也就是辛德利亚重建之后的,二来如果我复写记忆时真的出现了意外,我现在不大可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其实原理还是相当好理解的,比如曾经人们乘坐飞空艇倘若遭遇空难,生还几率极小,凭空生还在距离坠落地点千万里之外的概率更是几乎为零。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辛巴德的话说得有些生涩,好像语言能力瞬间又退化到复健之前的时刻,“这不是你的吗?”


贾法尔看起来充满歉意:“是啊,为什么呢,我只记得有些东西是你应该知道的,要说是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我想让你亲眼看一看吧?”






3


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


                                  ——《沙与沫》



圣宫消失之后,魔导士们对于魔法的研究逐渐向着精细而严谨的方向发展,每向前一步都如履薄冰,能够展现在大众面前进行推广的产物着实屈指可数,其中记忆复写装置的研发主要得益于阿拉丁在暗黑大陆发现的一种物质,同时具有对人类躯体极度排斥与对精神体亲和的特点,它被赋予了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叫做“生命之树”。因为它连接rukh之后倒悬的形状,很像托兰人的传说中那棵倒生的生命树。


利用这种物质作为原材料而制成的魔法道具能够帮助魔导士研究者们更深入地分析rukh的构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成功将其附着于rukh的先行者们在观看自己的“生命树”形成过程中,奇异地发现它可以根据本人的意志保留rukh中的记忆片段。


这就相当于在身体中安装了一台影像记录仪,想录下什么的时候就开启,不想的时候就将它关闭,但安装和取出的过程都需要相当谨慎,因为人的身体是不能直接接触这个外来物的。


而记忆复写装置在非魔导士中推广其实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情,辛德利亚嗅到了商机,从马格诺修泰德购进一批最新的产品放在医院中试行,贾法尔作为这个项目的官方主要责任人物,身先士卒地使用了装置以向民众证明其技术成熟及安全性,当他将复写记忆储存器中的一段时长五分钟的关于他出席年刻魔法道具启动仪式的记忆片段在国民广场上公放时,盛况空前,尚未从浏览细密画的习惯中抽身的人们摩肩接踵,有人和辛德利亚政务长官眼中过去的自己面面相觑,不由大笑不止,有人在人山人海中寻觅到已逝去亲人的面孔,眼泪不住往下流,最终,在民众高声的呼求中,贾法尔将这一段可以说是杂乱无章平平无奇的片段重复展现了十遍。


辛巴德在这一回忆之后捕捉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画面,可能是贾法尔出于疏忽而没有将其消除,他以贾法尔的视线顺着暖黄的灯光见到一张纸,墨迹尚未干涸,只写了一句话:你相信人们可以互相理解吗?


这是曾经一度困扰着年轻的辛巴德,而当他在南海岛上建起第二个辛德利亚王国后再也不去纠结的问题,他为了找寻这个答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因为不再寻求这个答案而离开了世界。


现在他回来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得面对这个问题。


与其说他是在看贾法尔的“记忆”,不如说是贾法尔把自己的记忆编辑成了一部辛德利亚旅行指南,辛巴德从来没见过贾法尔将工作和生活分得这么清楚过,他从前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工作的路上,勒令其休假时还要义正言辞地反驳,无法反驳就会掏出杀手锏,一副黑心上司亡我之心不死的表情,冷冷地说:“我太久不工作会长荨麻疹,这个利弊我自己会权衡。”


辛巴德一贯好言好语:“我觉得你需要的是医学干预。”


他不知道贾法尔后来是真的去看了医师还是自行调理好了身体,总之他的工作生活现在看来非常有规律,他整理给辛巴德的片段中,起头总是他将日历上的日期划去,一点一点看下来,辛巴德已经明白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贾法尔半个月会有一天的假期,而他通常会用这一天去王宫外面走一走。


啊,原来贾法尔明天要休假。辛巴德想。


当然关于贾法尔个人的内容只占了很小的篇幅,更多的时候,辛巴德通过贾法尔的眼睛来看过去的五年间辛德利亚是如何一点一点变成今天的样子。


这种感觉似乎很熟悉,好像曾经的某时某地,他也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俯瞰他的王国,而他身后常常有一个人,或者一些人,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而习惯使他远离。


他忽然明白王宫为什么能以一种可怕的还原度重建,恐怕不止贾法尔,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都贡献了自己的一份记忆,他们依照自己所怀念的重构了自己的生活。


因为辛德利亚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辛德利亚,他只是辛德利亚的一部分。


如今他似乎都算不上是“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


我是不是该出去走走了?辛巴德想。


或许他应该去见一见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后的几个朋友们,或许他应该干脆地在海上漂几个月再做打算,他已经躺了很久,不想再睡了。


他提起笔,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写日记这件事也是医师给他的康复建议,在书写过程中他要思考要回忆要联想,可以说是非常综合性地活动了他的脑部神经,而他一联想,就想到贾法尔写在纸上的那句话:你相信人们可以互相理解吗?


辛巴德深深地叹气,开始发散他的思维:“能够理解他人的人是存在的,我曾经认为我也是那样的人,但后来发现我并不是,我最后甚至都不太理解我自己。”


“而生活在无法舍弃个体性的世界,尝试理解一切是很痛苦的,为了好好活下去,最好不要那么做。”




4


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


                              ——《沙与沫》



辛巴德做了他回到世间以后的第一个梦。


他醒来时只觉得异常悲伤,然而对于梦境的回溯只是一场空。这也实属正常现象,他很快驱散了心中的不适,打算走到窗边活动身体,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愣住了。


下雨了。


其实如果一个人善于审视自我的内心,就容易发现天气是一种将过往的感受经验分门别类的原始途径,从口腹欲到生存欲,无一不被规整安放其间,依照秩序等待调动。极偶然的情形下,如果遭遇的变故过于刻骨铭心,它们就会被倾倒出来,如同散落一地的书卷,再次整理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这个过程或许会持续一生。


辛巴德的人生经历已经过于惊世骇俗,他早就放弃整理了。


所以他甚至没有首先想到他自己,他在想的是贾法尔今天可能不会出去了。


贾法尔将观察记录交给医师之后他们会来对他进行这段时间以来的总体测评,倘若他的状态已经达到正常水准,就意味着他可以搬出治疗室结束复健了,身为治疗过程辅助人物的贾法尔本人没有必须在场的理由,不过从人情角度而言,贾法尔应该要来见一见他。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需要谈起人情时,其实也就没有什么真的人情可言了。


辛巴德有些自嘲地笑了,他对自己说:“你觉得是这个每天都和你聊得开开心心的贾法尔比较好呢,还是那个最高记录一天对你怒吼八次拖也要把你拖回来开会的贾法尔比较好呢?”


他发现他的情绪感知能力好像真的变得迟钝了,他感到了一阵突兀的难过,但是他不知道这份难过究竟是从何而来,只好将其归结于他悲伤梦境的延续。


然后他洗漱,穿戴整齐,照例愁眉苦脸地对付寡淡的早餐,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安静地坐在靠窗的软椅上等医师到来。




贾法尔刚走进治疗室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孤独的景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开门的方式不大对劲,但是鉴于身后还跟着医师,他克制住了重新关门再开一次的冲动。


辛巴德见到他,忽然眼前一亮,显得非常高兴。


贾法尔对他回以礼貌的拱手,将医师让进去,在测评过程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定力极强地把视线专注成一股,面壁一般细数着墙上的纹路。


这是贾法尔能够把他和自己记忆中的辛巴德联系起来的极其稀有的时刻,辛巴德显然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削的少年人,并拥有更为深邃的眉目,这使得他不笑的时候甚至会给人一种阴沉的感受,贾法尔其实已经对这种气质熟悉到麻木了,这是在经年的谋算中淬炼出来的独属于上位者的一柄长剑,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公然悬在他人头顶以震慑四方的。但是这种人往往又十分狡诈且善于伪装,只要他们愿意,可以一辈子都表现得和蔼可亲。


当然,贾法尔对此并没有进行道德批判的欲望,他只是客观地承认,比起他记得的那个身无长物凭着一腔热血就冲出来闯荡的天真理想派人物,现在的辛巴德才更有资格被称为一位君主,一名领袖。


然而城府再怎么高深的人,都会有一时失察而真情流露的时刻,何况辛巴德如今也没有再步步为营的必要,贾法尔的心思千转百回,还是打算相信辛巴德是真的很高兴见到他。


他在了解过去的时候从藏书架上找到了几卷年代久远且做工粗糙的冒险故事集,直到翻阅完毕,都很难辨识出哪些内容没有经过作者本人的艺术加工,或者说那实在是很难称得上是“艺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这些儿童读物收藏起来的,他只知道那里面的自己和目前某些国家的首领们形象如出一辙的诡异,可以拥有一切生物的元素,反正就是不像人。


贾法尔大约能弄清楚这是什么时代的产物,一种青春的气息从泛黄的纸页里卷来,他剖开记忆的断面,这些旧物被他自己束之高阁熟视无睹长达数年之久,直到他遗忘了,才想到将它们重新拾起。


后来的所有记载都逐渐趋向正规而官方的说辞,那个故事里甚至会喷火的异形巨人蜕去奇幻的色彩,一步一步将自己套进辛德利亚政务官勤恳敬业的皮囊之中,再后来,他是排列在商会名单室长职称后的一个名字。


这似乎就是他丢失的过去给他留下的痕迹,从浓墨重彩的画面缩小成一些墨点,然后随着世界的几近毁灭,完全湮没在废墟之中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应该去恨一些什么的,然而一个故事,如果只记得它的开端和结局,所谓的恨又从何而来呢。


这个故事的主角会知道吗?


自己已经任劳任怨地走完了一切情节,从故事中脱身时,盘根问底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现在不是已经无比的自由了吗?



5


“我向辛巴德许愿,希望他保佑我在脱离单身和实验成功之间至少实现一个,辛巴德听了,马上从天上掉回来做人了。”


              ——雅姆莱哈酒桌笑话集896页





辛德利亚重建第六年初,辛巴德回归半月时,他如愿以偿地搬出了治疗室,住进阔别已久的紫狮塔,他舒适的房间里,激动地哭了。


他回归的消息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海浪悠悠地又继续推了半个月,终于推遍了陆地上的所有国家。


信件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王宫通讯处,各国政要都替自己的国家表明了关切的态度。


贾法尔的外交辞令一天重复上百遍,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下笔就是一段尊敬的某期待与您会面。


辛巴德在为出行做打算,但考虑到从前的朋友们在陆续往辛德利亚来,他准备等到那个时候再走。


一个月后,真正顺利抵达的人只有八人将其中的四个,阿里巴巴非常不幸地在收到消息的当天激动地从飞毯上摔了下来,现正在摩尔迦娜的陪护下接受治疗,阿拉丁参与的魔导士考察队仍然在暗黑大陆原住民的带领下探索未知领域,此时处于一种与人类社会隔绝的状态。



以及,贾法尔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的迹象。



雅姆莱哈风尘仆仆地抵达辛德利亚的时候,其他访客已经在国营商城醉生梦死地玩转一周了。


目前掌握着全世界高阶魔导士人才资源命脉的马格诺修泰德学院院长不屑地:呵呵,男人。


她没有立刻去见辛巴德,而是先面对面给贾法尔做了一个彻底的躯体闭环魔力探查,确认没有异常才长舒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下来。


“虽然装置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出现意外的可能,贾法尔先生,我建议您在恢复记忆之前就先不要去医院复写了,一切以自身为重。”雅姆莱哈认真地说。


“没事,我现在不需要复写记忆了。”贾法尔好笑地看她。


雅姆莱哈怔愣了片刻:“啊,对哦。”


她满面狐疑地问:“那你难不成真的是因为辛巴德回来太激动了才失忆的吗,不至于吧?”


“谁知道呢,也许吧。”贾法尔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魔法无关的失忆症就不在医学魔导士可以解决的范畴之内了,但据我所知,即便是普通的失忆症,其实也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对吧。”雅姆莱哈顿了顿,“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恢复记忆。”


“那么就只能顺其自然了啊,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担心,我现在还好,没有受什么影响。”贾法尔看起来颇为轻松,不全是为了宽慰雅姆莱哈,他说的是事实。


贾法尔的经验记忆未曾丢失过,即便缺失了一段过往,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安然地生活下去。


他生下来就是为了活下去的。



辛巴德此时在紫狮塔休息,贾法尔目送雅姆莱哈往那边的方向去,然后自己回到白羊塔去处理未尽的公务了。


多拉公继位辛德利亚国王之后,他的妻子莎赫尔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这座王宫的女主人,平时的宫宴事宜都由她主持操办,如果有外来政要,贾法尔会和她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但这一天的宫宴宾客均是故旧好友,彼此都知根知底,倒也不需要有太多的顾虑。



辛巴德正看着走廊里的南海生物挂画出神,冷不防被一道熟悉的女声唤回,他转过头,看见那个长发的高挑身影立在他身后几米的位置,雅姆莱哈穿着宽袍戴着眼镜,比辛巴德回忆里的更像学究了。


她好像有点疑惑:“贾法尔先生在这里吗?”


辛巴德比她还摸不着头脑:“当然不在,我今天都没有见过他。”


“奇怪……那这里怎么会有贾法尔先生的精神力残留。”雅姆莱哈捏了捏手杖,嵌在其中的魔法石闪烁了一会,持久地亮起来。


数分钟之前,她用自己的魔杖探查过贾法尔的躯体闭环。


她的目光忽然锁定了面前唯一的活物,辛巴德。


辛巴德此时顾不上什么久别重逢的寒暄还是未解的芥蒂了,单刀直入地询问她:“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雅姆莱哈?”


雅姆莱哈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良久,她缓缓地开口:“辛巴德,你知道你身上有贾法尔先生的rukh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看不见rukh了。辛巴德有些沮丧地想。


可他说不出口,因为一种更剧烈的悲伤席卷了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的胸骨疼痛得快要碎裂了。


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感情。


雅姆莱哈铁青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又在极度的惊诧之下转而变得苍白。


她看见辛巴德冷静的双眼中泪如泉涌。


“这,你,你没事吧?”雅姆莱哈出声时磕巴了一下,不是因为慌张,而是觉得眼前的情景太过于诡异了。


“我没事,你继续说。”辛巴德神情殊无变化,如果忽略他脸上仍然汹涌流淌的泪水的话,雅姆莱哈几乎以为又回到辛德利亚时代她向辛巴德汇报魔法结界的过去了。


她定了定神:“我现在用魔杖给你做一个检测,可能会有点痛苦,你得忍受一下。”


我已经很痛苦了。辛巴德默默地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啊。这是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的想法。




辛巴德见过那棵真正的生命树。


那时的他不是他,他没有自我,没有形体,在虚无中漂浮,有无数和他同样的漂浮物静止在无垠的旷野,他仿佛是那片天地中唯一能够活动的物体。


这无尽的旷野最高处,有一棵倒生的树,树与他之间,连着许多丝丝缕缕的线条,他看着它们一根一根地断裂。


辛巴德常常在树的附近绕圈,他向下企图寻找这棵树的树冠,然而无论他向下飘多远,都只能见到枝条缠着枝条,循环往复,向永远无法到达的地面延伸。


他往下落了不知多久,遇见了一条“蛇”。


“蛇”也没有形体,但他就是知道那是一条蛇,蛇对他说,它是生命树的看守者,已经绕着树巡逻了——圈


——是人类世界不存在的一种庞大的数字,辛巴德无法将它用人类的任何语言表述出来。


蛇说,它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完人”能到达它的位置,蛇问他,他要去做什么。


辛巴德说,要找这棵树的树冠。


蛇说,“完人”是不可能到达生命树的树冠的,因为树冠不在这里,在物质界。


什么是物质界?辛巴德问。


蛇说,就是一个有死亡的地方。


蛇问他:“完人”,你要去寻找死亡吗,物质界会将你污染,使你被困于“容器”,“容器”消失,你也就到达了死亡,那时你再没有机会回来。


辛巴德说,可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蛇说:那何必要再回去?你总会静止的。


他问,什么时候会静止?


蛇说:你身上的所有线都断裂时,你就永远静止。


蛇说:你只剩一根线了。




6


世界上第一个为你而活的人,也将最后一个为你死去。


                   ——艾利欧哈布德地区民谣



“你在这里啊。”辛巴德说。


那个物体没有转过脸,辛巴德知道“它”可能也并没有可以被称之为“脸”的部分,仿佛又变回了那只旷野上的漂浮物,他执着地拽着他与生命树最后的连接向下坠落,没有生,没有死,没有光,没有一切。


“我是生命树的看守者,即使有‘完人’自愿堕落,我也不能弃之不顾,至高之母看护她的每一个孩子如同她自己,如今你已不是‘完人’,我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你是否真正希望寻求死亡,我走之前,你还有一次自我质询的机会。”


“我好像一次也没有犹豫过吧?”辛巴德回答。


“唔,的确如此,你之前,似乎也没有一个‘完人’拥有退回物质界的意志。”


“蛇”慢慢地漂移,仿佛在他身边踱步,没有情感地继续说:“但是最后一根线现在看来似乎也断裂了,你究竟是如何寻找到物质界树冠的呢?”


辛巴德默不作声,将虚无的手掌摊开,那根线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在没有感官的精神体世界,它仍然展现着柔软的弧度。


“蛇”看了一眼:“哦,原来没有断,你把它收起来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了吗?”辛巴德问它。



生命树的看守者好像组织了很久的语言,对一个物质界生物解释原型界的概念实在是太困难了,它艰辛地说:“线在你们的这个世界里,应该叫做羁绊吧。”


“正常情况下的线就是应该断裂的,因为它属于不同的个体,但是这一根居然被你收回来了,真是奇怪啊。”


辛巴德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巨大的疑问,有什么答案正呼之欲出,他想,为什么是华利弗迷宫?


“哦,你看,线要断了。”


“蛇”忽然毫无波澜地说。


此时,辛巴德“手”中在人世间名为“羁绊”的线,一点一点亮起来,仿佛凭空燃烧着,它的中间部越来越细,最后完全消失,它断了。



精神体世界随之剧烈动荡,“蛇”的声音显得忽近忽远,它说:“那么,永别了人类,去找寻你的死亡。”







黄昏时大钟准点敲响,贾法尔手中的羽毛笔应声而断,他微有怔忡,索性搁下笔,向白羊塔的窗外看去,他猜想雅姆莱哈应该已经见过了辛巴德,会去和迦尔鲁卡他们叙旧。


但一个在王宫内廷中狂奔的身影忽然闯进他的视线,贾法尔心下一沉。



雅姆莱哈久居实验室的弊病显现出来了,她跑得心跳如擂几欲呕吐,像八只手同时撕扯着她的肺部,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太难过了。


她冲进办公室把门拍上,见到贾法尔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为什么失忆了。”


第二句话是:“但是可能目前还没有办法恢复。”


贾法尔对这段突如其来的重头戏明显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他很久之后才将捏紧左手腕的右手放下来,眨了眨眼,对她说:“你慢慢来,你这样我很怕你缺氧。”


“不是,你别管我了贾法尔先生,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用什么别的方法,比如复写装置,那个还原度其实也很高的,如果你反复看几遍,说不定就能身临其境,跟想起来没有什么区别对吧。”雅姆莱哈抚着胸口瞪眼看他。


贾法尔从这段话里捋出了一些关键信息:“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记忆在别人身上?”


“倒也不是别人,”她痛苦地说,“是辛巴德。”


贾法尔的耳畔短暂地嗡鸣了一阵。



“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但是以前有人要害他的时候你都是第一个挡在前面的,裘达尔你总知道吧,圣宫消失之前他是magi诶,你也冲上去了。”


“你是他最忠诚的眷属,谁背叛他你都不可能背叛的那种人,他离开之后你用装置复写记忆也是因为想把这些记录下来给他看对吧,这都是你记得的事情,我是说,辛巴德是一个对你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的人,虽然他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所向无敌了虽然他后来做的事我也搞不懂是想干什么,但他还是辛巴德啊。”


雅姆莱哈可能把闭关的时候憋了半年的话全都倒给贾法尔了,她愈发地喘不上气,最后痛苦地呻吟起来。


她语带哭腔:“这都是什么事啊,我都还没找他算账呢。”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夺走了另外一个人的记忆意味着什么呢?



其实无异于谋杀。



因为人是一种依靠过往的经验与记忆一点一点将自己塑造起来的生物,如同搭建一座高楼,一砖一石都是不可或缺的构成,将任何一块抽去都可能导致轰然倒塌。


雅姆莱哈见过很多人因为失去记忆而无法拼凑起完整的自我,迷失,疯狂,甚至死亡。


rukh是一种拥有自我意志的精神体,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办法能使它们离开自己寄居的身体。


只有死后,它们会向着自己在人世间最留恋的生命流去。


即便是在从前,辛巴德身体中,也从来没有接纳过活人的rukh。


然而贾法尔还活着,他的生命单位就这么突兀地被嵌进了辛巴德崭新的躯体之中,变成了他生命构成的一部分。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这部分原属于贾法尔的rukh如果被取出来辛巴德还能不能活下去,以魔导士目前的技术水平,能做到保留rukh中的记忆已经算十分先进了。



雅姆莱哈很害怕贾法尔会失去理智,也无从猜测根本不走寻常路的辛巴德会怎么做。


但是辛巴德醒来之后只是对雅姆莱哈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直接告诉贾法尔就可以了,晚上的宴会我还是会去的,如果他愿意和我谈谈的话,嗯……就请他在宴会结束之后多留一会。”




7





辛巴德忽然觉得有些感慨。


他回来的时候,贾法尔因为对他不熟识而请求多拉公向他传达自己失忆的事情,现在,他因为对贾法尔太过熟悉而请求雅姆莱哈帮他带话。


他们曾经面对面相处了二十年,距离却因此而越来越遥远,最后他先一步跨越生死到达无尽的彼岸,离开之前,甚至都没有想过往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他其实不是一个喜欢窥探他人内心的人,他并不真正在乎,他希望的是得到他们的力量与支持。


因为人们各有各的快乐,而他会走在前面,创造一个能够容纳这些快乐的地方。


他觉得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爱的东西,爱他当然也可以,他是特殊的,他应该接纳它们,并且物尽其用地发挥它们的价值。


爱是有价值的。他一直这么认为。


然而他在贾法尔的回忆里滚了一圈,他从五彩斑斓的起始走到灰败混沌的终点,他看到一片自然生长又衰亡的海域,他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不是他在生命树的原型界见到的那种虚无,而是单纯的空,是无所求。


他在华利弗迷宫里救出濒死的贾法尔,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rukh漫无目的地飞散,在黑暗中横冲直撞,他想回到母体,但是连母亲的样子也忘记了。


他杀过坏人,杀过好人,也杀了自己的双亲,他在世间没有留恋的事物,但是还想继续活着。


他觉得只要有地方让他飞走就好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他只是想活着而已。


辛巴德看见年少的自己说:我带你出去。


于是贾法尔死去的生命就又有了唯一的方向。




已经有数不清的人为辛巴德而死了,贾法尔是唯一一个为他而活着的人。




8


不论如何,恭喜你还活着。


                ——复写记忆储存器前置留言




辛巴德没有在宴会之后等到贾法尔,事实上他在之后的日子里都没有再见过贾法尔。


回避的意味很明显,贾法尔不愿意和他谈。


辛巴德苦恼数日,一番天人交战后,他还是决定自己去找贾法尔。


去之前他先跟多拉公打了招呼,多拉公拍拍他的肩,没有说什么。



贾法尔作为辛德利亚王国的政务长官每天定时上下班,要找到他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辛巴德之前没有去,因为他其实也不太拿得准怎么开口。


这么多天了贾法尔都没有趁他睡着的时候进他房间暗杀他,或许贾法尔并不那么恨他。毕竟贾法尔还没有恢复记忆。


他定了定神,敲响首席室的房门。


门是虚掩着的。


“请进。”贾法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辛巴德莫名地镇静下来了,他走进去站定,对着被埋在公文卷之间的贾法尔说:“我要走了。”


“是吗,去哪里?”贾法尔的声音忽然又出现在他身后,辛巴德猛地回头,发现贾法尔坐在办公室一侧的煌式茶几前,头上的官服帽摘掉了,露出他柔软的银白色头发。


公文卷之间的“贾法尔”只是他的帽子。


辛巴德:……


贾法尔好像并不在乎这一段插曲,他用开水烫了一只茶杯,在里面盛好澄黄的茶水,推向辛巴德那一侧的椅子:“试试吗,红玉陛下送来的礼物。”


“还是说你比较想喝酒?”


辛巴德对喝酒这个词比较敏感,结合是从贾法尔口中说出来的效果更上一层楼,他觉得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脖颈一路肆虐到尾椎。


“不不不,我没有想喝酒,我已经完全不喝酒了,我在宴会上喝的都是水果汁。”辛巴德条件反射性地回答。


贾法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把茶杯往前推了推:“那你要喝茶吗?”



哦对,贾法尔失忆了。辛巴德忽然惊醒。



他于是安稳地坐下来,十分庄严肃穆地喝完了那一杯千里迢迢从煌帝国运来的特产树叶泡水,虽然觉得还不如喝水,但是没所谓了,他反正不是来找贾法尔蹭吃蹭喝的。


“我想去找阿拉丁。”辛巴德放下茶杯,看着贾法尔的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贾法尔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他平静的面部出现了一丝裂痕,辛巴德连月来第一次见到贾法尔的气质变得阴冷起来。


“贾法尔,你听我说,你一定会想起来的,我肯定也不会死的,”辛巴德又开始感到疼痛,“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你……”


“不,辛巴德,现在你应该听我说。”


贾法尔梦游一般地:“你知道我那天早上睁开眼睛,想到的是我得去见你,我冲出房间,觉得手里很空,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回忆,我失败了,我忽然失去了这么轻而易举的能力,我甚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见你,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很快地微笑了一下,“你说如果有一个人,记得是谁救了他的命,记得是谁打算带着他去死,还记得他又怎么莫名其妙原谅了一切,除此以外他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他要怎么办呢?”


贾法尔又说:“我好像在做一个清醒的梦,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杀了你,我是不是就会醒来?”


“那你……”辛巴德愣住了。


“但是我为什么要醒来呢?”贾法尔目光灼灼,“这个梦有什么让我不满的地方呢?我从前是一个杀手啊,我能活到今天一定经历了很多痛苦吧,可是我现在已经走过来了,我为什么还要回到过去呢,你说对不对,辛巴德?”


“我不想记起来了,你也完全不用冒生命危险,这不是很好吗?”


辛巴德喉头紧了又紧,没有话可以反驳,倏地站了起来。


贾法尔以为他要走了,低下头打算收拾茶几。





“啪”



长久的寂静。



贾法尔脸上的笑凝住了,一阵刺痛扩散开来,他心头一凉,暗火瞬间燎遍原野。



辛巴德打了他一巴掌。



“辛巴德,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他愤愤地抹了一把脸,困兽般低吼。



辛巴德笑了:“当然不是,只不过有些事可能太久远了,你就算没有失忆也忘记了,我帮你回忆一下。”



他高大的身影此时显得有些落寞:“这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方式。”



贾法尔当然没有忘记,因为他狂笑着说自己杀了父母,那个少年挺着身板,极其正义地希望将他一掌打醒。



他没有醒。




“然后,还有一件事你真的忘了,我去圣宫之前,你知道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贾法尔不说话,冷冷地盯着他。



“你对我说,辛巴德,不要从‘现在’逃开。”



“我逃了,但是我又回来了,我再也逃不出去了,你还要不要见我?”






9

“故事已经讲完,甜蜜美好没有扭曲。”


         ——




辛巴德还是决定离开辛德利亚去找阿拉丁。



启程的日子就在第二天,他仍然没有从贾法尔那里得到任何消息,这期间他把贾法尔之前从复写记忆储存器中取出来但现在又交给他的前置留言看了很多遍,充满死者生前的时空交错感。


贾法尔为他留存的记忆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甚至想好了自己死后要如何转交这份遗物。


他问贾法尔要不要见他,贾法尔没有回答,只是递给他了这样一卷文字。


辛巴德对他说:“我会等到出发那天,如果你想好了,就和我一起走。”




他不打算睡了,也没有什么还需要收拾的东西,他又看了一遍留言。



其实这篇文字用词出乎意料的简洁明了,没有贾法尔往常耳提面命的妈妈式唠叨,只是公事公办地介绍了这个东西的用途以及内容,和辛巴德在里面看见的一样充满了刻意营造的官方口吻,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察觉到贾法尔心中的矛盾,一方面害怕他举目无亲孤独无依,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声泪俱下。


他不希望成为辛巴德的牵绊,但希望成为他回到人世的一把钥匙。


即使那个时候他大概已经去世了。


辛巴德叹道:“也不知道是谁那天晚上对我讲的话明里暗里都是一副生前哪管身后事的语气,这不是还是很操心嘛。”


是人当然就会放不下。



天快亮了,辛巴德背起自己的行李向王宫外走去。


他带上了那个记忆储存器,贾法尔生命中最重要的“遗物”。


大钟响起,辛巴德听着它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幽远。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他熟悉的声线,辛巴德眼前一亮。


“我听说有的人很会讲故事,曾经在雷姆的剧院公开巡演,可是我觉得这个人的冒险故事集画得实在是不敢恭维。”贾法尔渐渐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殊荣,可以请这位演说家讲讲他的故事。”


辛巴德说:“我当年的听众可是一整个剧院,现在只剩一个人了,我是不是也太可怜了。”



贾法尔笑着说:“我也很可怜啊。”



“我可是你的最后一个听众。”



Fin.


评论(15)

热度(146)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