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佛魔
羊一说：今天就送我走吧！不论去天界还是地府，不论我是否再入轮回，血海深仇也终于不能战胜我，我得证大道，我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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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赏丝丝，她看我，我想她究竟是失忆了还是被夺舍了，她在想什么，我却很难明白，唯有一点可以明确，她不认识我。
“我姓白，名叫月光，两千多岁了，我们已认识近千年。”
我伸出两根手指在彼此之间比划，从她的胸口转向我的胸口，仿佛如此一来就能修复那缕破碎的神识，纵然它的法力已在危机中告罄，此生仅一次的使命就是向我传达面前这位魔皇命悬一线的消息。“你是整个魔域脑袋最值钱的人。”我友善地提醒。
她瞥了一眼手臂上几乎露骨的伤口，笑道：“想来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来的那群人总不会个个是剖活牛的好手，鬣狗捕食也不过如此，我竟没有死，只是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今夕何夕而已，也算是福大命大吧。”
我说：“我原本打算借一面法镜照照你的真身，看看内里究竟是不是借尸还魂的上古大魔，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已经坐到你的位置，即便是上古大魔也别无所求了。”
“怎么会呢，你不怕祂毁天灭地？”赏丝丝高热数日，心不在焉，维持清明已是勉力，此刻又要陷入昏迷，有人更为眼疾手快，捧住她那颗珍贵的头颅，将其安稳地放置于软枕之上。
早年我对她下过妄断，如果没有魔修的暗纹，她便不像魔人，若是不曾觉醒真魔之血，她就更不像魔皇。我不再这样说了，初代魔皇飞升过后，魔域前赴后继涌现出的几代魔皇，无一不是人头落地尸骨无全。我去正气盟的庆功宴，魔皇的头高悬在城楼，也并不狰狞，只是安静地泛着死灰，赏丝丝那时问我，这世上何曾真的有人与魔相似呢，从来都只有魔像人而已。
她确然前尘尽失了，也包括她从来不会笑这件事。
我从她房中走出，迎面便有魔域终年清冷的风吹过，这里空旷得近乎诡谲，最近的魔人居所也远在西边的荒原，魔人中的领袖自称皇，自称城主，自称魔将，其实既无疆土可言，亦无城可守，只是亡命于流放之地，因此向往着人间的皇城。上古大魔来到此地也要直呼堕落，而从前佛子的诞生不过只需要一棵树。
我察觉到身后靠近的气息，正在以一种通常意味着悲怆的频率颤动，十分令人心碎。合欢宗人行走于世，所修习的功法不被正道所认可，亦非离经叛道而易生心魔，除开自由放荡的表象，只是以非比寻常的敏锐著称。我十八岁初习宗门大课，长老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并不操控情感，我们只是要比他人更为擅长感受情感，释放情感，以此共鸣，与他人共同进益。记住，真心对待每一个人，不论好恶，不论善恶。
我回过头，借着天光看清羊一的脸，他非常苍白，和真魔之血不同，只是单纯的憔悴。他比我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比我更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血海中拼杀至大乘境的一对魔人，彼此都是对方的半身，终于被一分为二，怎么会不明白孤木难支。然而在魔域，陌生的魔人共处一室，较之独居凶险百倍。
羊一于是决定离开。
“最后只有你能帮她，”羊一仿若如释重负，“必要的时候，也帮我一把。”
我犹疑道：“我能助她飞升，也能助你，但你知道本门心法阴阳迥然相异，你想忘记赏丝丝吗？”
羊一说：“我先走一步，不使她为难。”
“不等她想起来？”
“等不起。”他动了动嘴唇，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想在今日一吐为快，“你还记不记得我有过三个女儿？”
“记得，”我顿了顿，说，“都很像妈妈。”
“一个二十六岁，被凌霄宗的狗贼打下山崖，一个十八岁，被星机阁的神棍活活烧死，一个三十六岁，死得最痛快，万剑山的臭铁皮给了她当胸一剑。”
“她们是魔吗？”他忽然发问。
我只是无言。
“七百年了，我们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住了七百年了，我没有一天不在设法杀掉那些畜生，他们也没有一天不想杀我，可是怎么样呢，谁也没有杀掉谁，他们以为赏丝丝忘记她自己是谁，忘记我是谁，就能一网打尽，就能摘魔皇的人头，他们想得美。”羊一大笑着，“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就不会看见新的魔域魔皇。我要飞升，她也要飞升，我们绝不会死在他们手里。”
我见他笑至捶胸顿足，手指渐渐麻木起来，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雨夜，我惊慌失措地认出倒伏在地的羊一，他回我以如此疯狂的神态，我问他：“你不怕死在我手里？”
羊一说：“杀人要一击致命，你还不够格。”
“我筑基时便杀过魔人，两个。”我鼓起勇气强调数量，以示威慑。
“群狗相争，猎物倒下时在蹄子上咬一口的，也能称头功吗？”他嗤之以鼻。
“不存死志之人何以杀人，合欢宗的妖女，你不是那块料。”
七百年后我再问：“你不怕死在我手里吗，羊一？”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也好，”羊一说，“今天就送我走吧！不论去天界还是地府，不论我是否再入轮回，血海深仇也终于不能战胜我，我得证大道，我已死了！”
——
羊一飞升数月，赏丝丝突出重围救了一名药王谷少年，我知道她原先爱上一只豹妖，常常为此哭泣，仿若阴阳两隔，直到她学着正道的模样救人性命，回到魔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原来救一个正道和救一个魔人也没有区别。
当日立地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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